Saturday, September 20, 2008

被修復的父子關係 .林沛理 二十二卷二十二期 (2008-06-08)
港人對災民傾力相助,不僅是愛國和人道的表現,也是一種心理補償,有療傷的功效。



林沛理,《瞄》(Muse)雜誌編輯總監,美國紐約Syracuse University香港中心客座教授,著有評論集《影像的邏輯與思維——從張國榮的生與死到張藝謀的真與假》、《香港,你還剩下多少——香港例外主義之死》(次文化堂出版)。

 

不久之前我還在這裏提出,要西方對在國際社會迅速冒起的中國改觀,需要的是一個認知範式(cognitive paradigm)的戲劇性轉移,沒想到這個範式轉移會隨著一場八級大地震,以如此驚天動地的方式出現。迷信的人也許會稱之為「老天爺的插手」(divine intervention),一如盲目恐共、反共的人說五月十二日發生的四川大地震是「天譴」一樣。

在西方傳媒的眼中,四川大地震將中國由一個具侵略性和威嚇性的挑釁者(aggressor),先變為一個無助的受害者(victim),再改造為一個重視生命和個人價值的人道主義者(humanist)。舉個例,上一期的《時代》(Time)週刊亞洲及南太平洋版以「中國站起來」(China Stands Up)做封面故事,說中國人「從勇敢面對悲劇中找到了自己更美好的一面」(confronts a tragedy and finds its better self)。《時代》指中國領導以至人民地震後的表現,令國際社會刮目相看。中國採取武力鎮壓西藏,令中國的國際形象嚴重受損。可是,地震後,中國政府不僅迅速作出回應,領導人第一時間趕到災區,派出大批解放軍和武警前往救災;並且容許各國記者實地採訪,又接受日本、台灣、新加坡等地派救援隊協助,改變了國際間一直以為中國封閉、不重視人民生命的惡劣印象。

《時代》的報道也指出,地震後中國人互相扶持、守望相助,是中國公民社會發展的一個里程碑,對中國民主的未來至為重要。這些觀察自有其道理,但《時代》沒有提到的,是四川大地震怎樣陰錯陽差地修補了中國政府與香港人嫌隙甚深的「父子關係」。這點必須再次從「六四」說起。

「六四」至今接近二十年,香港的創傷壓力心理障礙症(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仍然未癒。在香港人的深層心理當中,「六四」不是純然可以訴諸理性討論和分析的政治事件,而是一齣在「殘酷劇場」(theater of cruelty)上演的家庭悲劇,它的主題是父權的濫用與父親的罪孽(the sins of the father)。如果說香港人與中國的關係,本來是一種父子關係,而香港人就是那個從小離開了父親的孩子;那麼「六四」對香港人來說,正是場不折不扣的「家變」﹕窮兇極惡的父親拿著菜刀,去斬殺那些從小就跟父親一起生活的香港人的兄弟姊妹。有生以來第一次,年輕一代的香港人透過電視,親眼看見中共政權(父權體制)可以施加於中國普通老百姓(家人)身上最徹底的迫害。他們安全而理想的「假設性世界」(assumptive world)在那一刻徹底粉碎了。

作為嚴重的創傷後遺症的患者,香港人常常被倖存者的罪惡感(survivor's guilt)所折磨。本來一個健全的社會自然有一套「節哀機制」(grief system),透過傳統、儀式和種種文化以及社會資源和人際關係,幫助倖存者撫平創傷和告別死者,繼續上路。問題是「六四」這一事件,中國政府一日不肯平反,自視為「六四」倖存者的香港人便一日無法取得心理學家所說的「感覺閉合」(closure),真正告別「六四」。

然而一場大地震終於使香港人有機會從停不了的哀悼 (in interminable mourning)中抽身出來。哀悼,因為無助;無助,因為無能為力。面對四川大地震,香港人不再沉溺於哀悼而積極賑災,因為這次他們有太多的事情可以做,而中國政府也沒有指鹿為馬地一味否認事實。在這個意義上,四川大地震是「六四」的對立面和反題(anti-thesis);而香港人對受災同胞的傾力相助、對他們感受的切膚之痛,除了是一種愛國行為和人道主義的表現之外,也是一種心理補償作用——對他們自己也有治療功效(therapeutic)。

四川大地震提供了一條渠道,使香港人壓抑已久的愛國情緒得到宣洩;因為這次他們面對的再不是一場考驗他們忠誠的家庭悲劇,而更接近一齣「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的通俗劇,大陸政府在當中扮演的是一個慈父的角色。賑災主題曲《承諾》中,「我要你重獲,原來的生活,認定了這一輩子的承諾」這幾句我們從沒有機會對天安門學生說的話,終於可以說出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