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September 20, 2008

自由香港的藝術見證

自由香港的藝術見證 .林沛理
只有相信自己從靈魂到肉體都十足自由的人,才可以畫出《奔向光明》這樣的作品。



林沛理,《瞄》(Muse)雜誌主編,美國紐約Syracuse University香港中心客座教授,著有評論集《影像的邏輯與思維》、《香港,你還剩下多少》及《能說「不」的秘密》(次文化堂出版)。

 

在有關所謂「香港性」、香港經驗與香港的主體性於九七回歸後是否被蠶食的論述中,不識廬山真面目的往往就是身在此山中的人。

長久以來,香港人視自由如陽光空氣般理所當然。這種將思想上的自由和行動上的自由當做天賦的心態(sense of entitlement to freedom),給予香港人一種敢於嘗試、大膽創新的冒險精神,一種香港式的破格(Hong Kong license),為香港在文化上的自我書寫和經濟上的屢創奇蹟提供雄厚的精神資本。

可是自由與香港這至為重要的關係,在本土的香港論述中總是被淡化,甚至完全忽略;真正說到點子上的反而往往是清醒和心存感激的旁觀者。去年,文化思想家余英時在香港電台製作的《傑出華人系列》中,回想他在一九五零年由深圳到香港時,說他一跨過羅湖橋,就覺得「忽然頭上鬆了」。他說他在香港的生活「真的自由,無拘無束」,又將他的自由思想歸功香港,說倘若不是在香港成長,日後便不會敢想敢做很多事情。他更苦口婆心地提醒香港人,不要丟掉自由這「好東西」。

這「好東西」被丟掉了多少,以及是如何被丟掉的,當中又涉及甚麼各式各樣的抵抗與妥協,正是理解九七後香港人的身份危機與香港文化藝術創作的一個關鍵。舉個例,吳宇森的《赤壁》被大陸的學者和網民狠批為沒有歷史常識,但若從香港本位主義的角度看,這正反映了香港創作人怎樣苦心孤詣地嘗試擺脫歷史的鐵律(iron law)與邏輯,從而重新肯定自由這香港人的核心價值。在這個意義上,《赤壁》在歷史與想像、真與假、虛與實之間無法協調的深層次矛盾,其實反映了香港人在九七後既想被國族擁抱,又怕被擁抱得太緊以至窒息的心理掙扎。

另一方面,如果我們今日確認自由為香港性的關鍵,便不難循此途徑,重新發現在各個藝術領域上足以體現這種香港性的具代表性,甚至定義性的作品(definitive work)。在香港電影之中,我們在王家衛、徐克、吳宇森以至周星馳的作品中可以輕易找到很多例子。我對繪畫的認識不深,但一幅最近由香港郵政用作首日封的作品,卻一看就令我想到香港,想到自由。

林文傑這幅畫題為《奔向光明》,再配合香港迎奧運的主題,可能會被誤以為是應景之作。其實這幅畫完成於上世紀八十年代,林文傑創作此畫的目的,明顯是要抒懷言志而不是贈慶。這也是此畫最難能可貴之處——它展現了作者強烈的個性,以及他對繪畫作為視覺藝術的現代性與香港性的深刻理解。

林文傑以創立折光畫而聞名國際畫壇,但《奔向光明》那種綜合性的立體風格、對當下之真實的追求,以及由整體分裂出來的躍動感,卻處處令人想到畢卡索最喜歡用的「移動視點法」。傳統繪畫的美學觀點是模擬外物,美術的術語叫外物的「再現」(representation)。用這種方法畫馬,便要將馬畫得越真、越像才好。

可是林文傑畫馬,匠心獨運之處卻在於一方面以細緻的觀察,將馬或「馬」這個字的形狀與線條生動、鮮活地描繪出來;另一方面,又將他從不同視點所看到的,或者是心目中對馬的不同印象,都組合在同一畫面上。此畫面上的馬的形象是模糊的,甚至可說是變了形(disfigured)或者在瓦解之中(disintegrating),可是卻一如脫疆野馬般充滿躍動奔馳的感覺。的確,看《奔向光明》這幅畫,最好是站後一點看,然後再閉起雙目用心眼再看一回。在中外古今以馬為題的畫作中,少有像它那樣能同時捕捉到馬作為一個客觀存在的外物(physical object)與作為一個存在於腦海中的意象(mental object)的神韻。

這所以用林文傑這幅作品做香港迎奧運的首日封可說是非常恰當。在這個意義上,就像金庸的武俠小說、周星馳的無厘頭文化與王家衛的《重慶森林》,《奔向光明》的天馬行空,體現的是香港人一生與自由談戀愛、視自由為不可或缺的生存條件的獨特心態。只有一個相信自己裏裏外外、從靈魂到肉體都十足自由的人,才可以畫出《奔向光明》這樣的作品。這是香港自由的藝術見證,值得香港人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