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September 20, 2008

對書展的卑微請求

對書展的卑微請求 .林沛理
對香港書展只有一個卑微請求:在寬廣場館留一寸空間,讓愛書人把書拿上手翻閱。



林沛理,《瞄》(Muse)雜誌主編,美國紐約Syracuse University香港中心客座教授,著有評論集《影像的邏輯與思維》、《香港,你還剩下多少》及《能說「不」的秘密》(次文化堂出版)。

 

剛結束的書展能否視為香港一年一度的文化盛事,大有討論的餘地,但毫無疑問地,它為入場人士提供了一種典型的、精髓的香港經驗,那就是與成千上萬、為同一目的而來的陌生人摩肩接踵的擠擁經驗。

擁擠是香港生活與香港經驗的主要元素:從上班下班的繁忙時間擠巴士和地下鐵,到在假日萬頭鑽動的旺角、銅鑼灣和尖沙嘴擠酒樓、商場和戲院。買樓、看病、註冊結婚、娛樂消費、為孩子找學校,通通要在兵荒馬亂、人頭湧湧的情況下進行。生活在香港,似乎去到哪裏都是人,固然是因為香港地小人多,而人口的分布又極不平均;但另一方面也反映了香港作為一個高度發展的資本主義社會的特點和單向性。

將有獨立思考能力的個體(individuals)變成隨波逐流、人云亦云的消費群(consuming masses),是資本主義的鬼斧神工。香港人喜歡隨大流、跟大隊,一窩蜂地做同一件事,跟資本主義內在的支配性本質有莫大關係。資本主義制度作為一種能使自身永久存在(self-perpetuating)的制度,擁有的是創造潮流與虛假需要,以及「召喚」群眾的能力。

翻開《單向度的人》(One-Dimensional Man)一書可發現,馬爾庫塞用「虛假需求」(false needs) 這個概念,解釋企業界和資本家怎樣利用產品的供應和宣傳以及廣告和潮流,來支配大眾的消費、行為,甚至喜惡和愛恨。所謂虛假需求,就是那些被大企業和資本家有組織、有策略地釋放給民眾的需求。這些需求的滿足給予我們一種虛假的幸福感和滿足感,並慢慢扼殺了我們對社會現實的關注。

馬爾庫塞筆下的「單向度的人」,就是那些完全受廣告與潮流支配,以滿足虛假需求為生活目標的人。

馬爾庫塞認為,虛假需求是資本主義的「生命力」(life force):它帶動生產和消費,創造就業,促進經濟發展。簡言之,虛假需求以及它的滿足,是驅動資本主義社會持續運作的基本能量。

狡猾的商人透過無孔不入的廣告、宣傳和包裝,以及傳媒的推波助瀾,將虛假需要當成「非擁有不可之物」(must-haves)推出市場。缺乏警覺性的大眾不但沒有覺得自己被剝削和被操縱,反而以為有關的產品和服務完全符合他們的需要和利益。法國哲學家阿爾杜塞(Louis Althusser)把這種大眾對主流意識形態的內化和不假思索的服從,稱為「召喚」(interpellation)。

以香港書展為例,每年越來越多的香港人就像執行嚴格指令一樣排隊入場,但他們有否想過書展究竟滿足了他們甚麼需要,而這個他們「得到」的書展又是否他們「應得」的(did they get the book fair they deserve)?

書展提供的經驗,是否應該在本質上與看電影、逛年宵市場或工展會有所不同?是不是香港人體驗盛事的能力,已經狹窄和貧乏得無法跳出擁擠的範圍之外——就像部分的本地傳媒,彷彿不知閱讀為何物,不拍攝場館的水洩不通,不報道書商的貨如輪轉,就沒有關於書展的故事可講。

耶魯大學教授布魯姆(Harold Bloom)說過,閱讀最大的功用是幫助我們善用孤獨(the wise use of solitude)。閱讀不是要「殺死」時間,而是要學習怎樣跟時間做朋友。從這個角度看,我們抱著趁墟和看熱鬧的心理去書展,與所謂「理想的閱讀狀態」正好相反。當然,書展是一盤大生意,牽涉其中的不僅是入場人士的需要和興趣,還有參展書商的利益甚至生計。一個讓人「進入理想閱讀狀態」的書展又何來主辦商和參展商?其實我也不是不食人間煙火至此,對書展我只有一個卑微的請求:在寬廣的場館留一寸之地,好讓我們這些愛書、惜書和讀書的人可以好整以暇地將書拿上手翻閱甚至細讀。這是不切實際的要求嗎?

本地一家在中環、金鐘和尖沙嘴都有銷售點的大型影音產品零售商就像任何私人企業一樣唯利是圖,但它除了在最當眼處售賣最流行、最暢銷的產品以外,還騰出了空間賣古典音樂和爵士樂的唱片。你可以花一個下午在那裏聽你喜愛的唱片而不會受到滋擾。香港書展也有一個「讓人隨意入內體驗閱讀新感受」的「書意Caf」,但這個Caf設於書展的場館以外,位於通往金紫荊廣場出口的旁邊。這算不算是一種真情流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