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September 20, 2008

京奧的甜蜜與苦澀

京奧的甜蜜與苦澀 .林沛理
京奧開幕擁有最先進的技術和場景,但最後所說的與現代中國的價值和理念無關。



林沛理,《瞄》(Muse)雜誌主編,美國紐約Syracuse University香港中心客座教授,著有評論集《影像的邏輯與思維》、《香港,你還剩下多少》及《能說「不」的秘密》(次文化堂出版)。

 

作為一個要令全球四十億觀眾目瞪口呆的電視奇觀(made-for-TV spectacle),舉世矚目的京奧開幕式幾乎可以說是無可挑剔。張藝謀的電影,不管是在顏色運用方面匠心獨運的《紅高粱》和《大紅燈籠高高掛》,極力追求中國詩和山水畫意境的《英雄》;還是金堆玉砌、窮奢極侈的《滿城盡帶黃金甲》,即使有這樣或那樣的(有時是致命的)戲劇性缺陷,但全是一場場震撼觀眾感官的視覺盛宴。然而今日看來,這些電影不過是京奧開幕式這齣張藝謀一生的大戲的綵排而已。

在中央近乎無限量的支持下,張藝謀拿著一張沒有寫上金額的簽名支票,將他對中國歷史與文化的想像,藉電影這製造和展覽奇觀的完美媒體,盡情地表現出來。如果四年前,張藝謀在雅典奧運會閉幕演出炮製的「北京八分鐘」展現的是一套將深邃、高遠的中國文化簡化、淺白化,甚至自我本質化的「自我東方主義論述」,那麼灌注京奧開幕式的,就是一股以身為中華兒女為榮的民族自豪感。可是,在展示中國人終於站起來的民族自尊的同時,在試圖用世界的語言來講述中國的故事的同時,京奧開幕式暴露出中國的傳統與現代,以至中國與西方的深層次矛盾,值得我們深思。

開幕式以《美麗的奧林匹克》為題的文藝表演,上篇《燦爛文化》從要一奉十的中華文化傳統中擷取靈感,堪稱佳句紛陳:二千零八位演員擊缶而歌「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舞者在古琴伴奏下展出《千里江山圖》;三千藝員吟誦《論語》名句,配上活字印刷的表演;宏偉地圖展現中國古老的絲綢之路,一條巨型船槳模擬「鄭和下西洋」的情景;逾萬演員構成唐、宋、元、明、清五朝的名畫《遊春圖》和《清明上河圖》……在在都散發出一種雄渾的美、一種要言不繁的說服力和一種顧盼自豪的文化自信。

可是當表演由上篇轉入下篇《輝煌時代》,從傳統返抵現代,便馬上變得徒具形式而沒有內涵。郎朗與五歲小女孩的演奏只是一場不時在文化中心看到的高檔次鋼琴表演;千名演員搭建鳥巢、二千零八名太極表演者排成「天圓地方」,無疑蔚為奇觀,但其中所指涉的意義——天人合一和幸福生活——不過是放諸四海而皆準的政治正確和陳腔濫調而已。很明顯,對總導演張藝謀來說,文化中國和中國文化是可以取之不盡的繆思女神,但一九四九年成立的新中國以及她所代表的一切,卻是一個他無法與全球觀眾談論的忌諱,甚至禁忌。

這正是今次京奧開幕式令中國人看得既自豪又慚愧的原因。火藥、指南針、造紙術和印刷術當然是中國人偉大的發明,《論語》、《千里江山圖》、《遊春圖》和《清明上河圖》也無疑是我們珍貴的文化遺產。可是,倘若活在二十一世紀的中國人,對自身文化的認同和自豪,只純然建立在古代的發明和傳統的文化之上,那又何嘗不是一種難堪和悲哀?

的確,我實在無法想像一眾國家領導人在席上觀賞開幕式時是怎樣的百感交集。經七年籌辦、四個半月的聖火傳遞風波,再加上雪災、地震和恐怖分子襲擊的天災人禍,百年奧運夢圓的一刻終於來臨。中國政府手執話語權,擁有最先進的說故事技術和場景,也得到了世界人民的全神貫注,但最後她所說的故事卻竟與自己的奮鬥和成功、價值和理念無關。中國政府在細嚐舉辦奧運成功的甜蜜的同時,想必也嚐到一點苦澀、無奈和惆悵。

新中國在關鍵的一刻把舊中國拿出來令洋人嘆為觀止,但心裏清楚自己沒有得到西方的完全接納,也許永遠不會。這所以京奧開幕式有一股中國與西方角力的暗流,與它所宣揚的「同一個世界,同一個夢想」和「四海之內,皆兄弟也」的信息格格不入。表演的其中一個高潮,也是洋人唯一出現的環節,是中國歌手劉歡與英國女高音莎拉‧布萊曼(Sarah Brightman)合唱大會的主題曲《你和我》 (這首歌的英文名不是直譯的《Me and You》,而是《You and Me》,可見中國與西方,仍然像我與你、中文與英文一樣壁壘分明)。這首歌的女聲演唱部分音調極高,再加上過於大陸化的詞曲,使身經百戰的布萊曼在演唱時「洋」相盡出。她用近乎粵劇的唱腔把英文的歌詞一字一句吐出來,聽上去似發音不正的普通話而非純正的英語。這是有主場之利的中國文化,在全世界的注視下,對西方文化的一次粗暴蹂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