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September 20, 2008

奧運建築與中國主體性

奧運建築與中國主體性 .林沛理    二十二卷二十九期 (2008-07-27)
「鳥巢」與「水立方」展現中國人的民族自豪感,但建築師和形式卻都來自西方。



林沛理,《瞄》(Muse)雜誌主編,美國紐約Syracuse University香港中心客座教授,著有評論集《影像的邏輯與思維》、《香港,你還剩下多少》及《能說「不」的秘密》(次文化堂出版)。

 

離八月八日開幕的北京奧運只有三個星期,全球華人最關心的,除了中國運動員的表現,就是中國人在面對世界、急於被國際社會接納的心理背景下會作一套怎樣的「自我表述」,以及這套自我表述會蘊含多少中華民族的主體性(subjectivity)。既然從凡爾賽宮到萬里長城到紐約的新世貿中心,大型、政府支持的(state-sponsored)建築計劃往往被領導人用作向世人表態或自我期許的「意向聲明」(statement of intent),也許我們可以從位於北京奧林匹克公園內的兩座龐然建築——形似鳥巢的國家體育館和又稱為「水立方」的國家游泳中心,窺見今日崛起中的中國的自我形象(self-image),以及它希望在國際舞台上投射的理想形象 (ideal image)。

如果天安門廣場是共產黨領導下新中國自信、自立和自給自足的象徵,那麼十里外的北京奧林匹克公園要宣示的,正是今日中國作為全球發展最迅速的經濟的雄心壯志。以其意念之新、想像之奇以及工程技術之先進,「鳥巢」和「水立方」皆堪稱當代的偉大建築。當今之世,除了杜拜之外,也許只有中國具備如此龐大的人力、財力和政治決心(political will)去開天闢地,在境內的地平線上樹立兩座如此驚世駭俗的陸標。

「鳥巢」的設計方案主體由一系列鋼桁架圍繞碗狀座席區編制而成,形似鳥巢,因而得名。它遠看像一座冰冷的雕塑,但其實一樑一柱皆有其建築和結構上的需要,而非只是製造視覺效果的粉飾妝扮。由打結金屬串成的弧形格子給人一種繃緊、甚至神經緊張的感覺;可是體育館頂部的中央卻是打開、沒有遮擋的。這外張而內弛、收放自如的建築結構,使「鳥巢」成為一座戲劇性豐富的體育館。在這個主會場舉行引人注目和充滿激情的奧運會開幕式和閉幕式,以及田徑和足球決賽等重大活動和賽事,可說是取得了形式與內容的結合。

與「鳥巢」相對而立的「水立方」,屋蓋和牆體的內外表面皆覆上類似鐵氟龍(Teflon)的半透明塑膠ETFE膜結構氣枕。國家游泳中心的面積接近八萬平方米,是全球最大的ETFE建築。然而它最匠心獨運的地方,是用建築的永恆和真實,去捕捉水泡的稍縱即逝和虛無縹緲。置身於「水立方」的主場館,就像在海底往上望一樣令人目眩神迷。

問題是這兩座象徵中國君臨天下的建築物,皆非出自中國本土建築師的手筆。當要向全世界言志的一刻來臨,中國選擇了做買方而非讓自己的建築人才在這個舉世矚目的舞台上亮相,並相信只要有錢,能買得到的東西自然不會差到哪裏去。結果北京的奧運建築未來色彩有餘而與傳統的交流、對話不足。這也許是因為新中國成立以來,總是橫眉豎目地要「革命」、要「打倒」,於是傳統與現代總是在互相傾軋、角力。結果現代與西方在今日的中國變成強勢和主流,就連由中國建築師負責設計和興建的數字北京(Digital Beijing),從命名到建築的元素、基調和主題也是盡力要迎合現代化和西方的旨趣、口味。毫無疑問,就建築的規模及野心而言,「鳥巢」與「水立方」均展現了中國人罕見的民族自豪感(national pride),但最大的反諷在於如此重要、向世人展示民族自豪的「意向聲明」,所用的措詞和字彙,卻從國際建築的奢華現代主義(luxury-modernism)中撿拾而來。

的確,「鳥巢」與「水立方」即使在構思與執行方面非常成功,但兩者皆是驚人地複雜的電腦設計產物,對目下的建築潮流自覺得近乎亦步亦趨。也許北京要向西方發出的訊息是:你懂得做的,我必會做得更好。 

這其實是一種缺乏文化自信的表現。一個民族的自信並非建立在與其他民族的比較上,而是來自一種對自身文化的價值和內涵的深刻領悟和實踐。我們口口聲聲要西方「弄懂中國文化」 (get Chinese culture right),但對自己的歷史、傳統和文化又有多少認識和認同?只希望北京奧運開幕禮的總導演張藝謀不會重蹈雅典奧運閉幕禮「北京八分鐘」的覆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