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September 20, 2008

曾蔭權的管治危機

曾蔭權的管治危機 .林沛理
曾蔭權所犯一連串錯誤不是孤立的個別事件,因此不會隨著時間的過去而被淡化。



林沛理,《瞄》(Muse)雜誌編輯總監,美國紐約Syracuse University香港中心客座教授,著有評論集《影像的邏輯與思維——從張國榮的生與死到張藝謀的真與假》、《香港,你還剩下多少——香港例外主義之死》(次文化堂出版)。

 

一場正在集結力量的風暴正在醞釀之中,遲早會威脅曾蔭權班子對香港的有效管治。

管理學的一條金科玉律是個人的領導才能取決於他採取的行動和所作決定,而不是其地位、身份和職銜 (leadership is action, not position)。曾蔭權在委任副局長和政治助理所犯的一連串錯誤,並不是孤立的個別事件,因此不會隨著時間的過去而被淡化。剛剛相反,它已經打開了一個潘朵拉盒子(Pandora's box),令人對曾蔭權作為香港特首所必須具備的一些所謂「品格特質」(personality attributes)產生疑問。這些品格特質包括誠信(integrity)、值得信賴的程度(trustworthiness)和不偏不倚(neutrality),亦構成了政治領袖的「道德權威」(moral authority)。

香港政府的道德權威從來不足,這不是曾蔭權個人的問題。九七前,香港是英國的殖民地,港督由英國委任,香港政府一眾高官宣誓效忠的是他們的殖民地主人,道德權威早就蕩然無存。政府的聲望(popularity)建基於整個城市的繁榮穩定和有效管治。這樣的一個政府可以培養出奉公守法、在各自的崗位上努力打拼的香港人,卻無法以願景、熱情、理想與良知去「以道德呼呼喚、動員」(move one to virtues)。美國總統甘迺迪那句膾炙人口的呼籲——不要問國家可為你做甚麼,而要問你可為國家做甚麼——對香港人來說,從來都是無法想像的。

九七後香港回歸祖國,但中央對民主派和香港人的不信任,使普選在香港的落實遙遙無期。此外,由於香港人對共產黨的恐懼和抗拒,以及香港與大陸兩地的文化差異,由小圈子選舉產生的特首無法從民族主義與愛國主義的兩大源頭中支取道德權威。結果,九七後香港政府的民望和認受性不升反跌,更遑論道德權威了。

不過,香港還有一個涉及各階層深層次矛盾的結構性問題,對政府的道德權威造成致命打擊。政府在社會本應扮演一個平衡和整合各方利益的角色(arbiter of interests),並盡其所能提供一個公平的競爭環境(level playing field)。可是在香港,政府作為最多土地儲備的擁有者,以及高地價政策的最大受惠者,它扮演的不是維持公平競爭(fair play)的公證人角色,而是其中一個主要的參與者(key player)。

的確,放眼全世界先進的國家和城市,只有香港政府夠膽厚顏無恥地在地產市場上兼任裁判與球員。因而若干經濟學家和自由市場的捍衛者如佛利民(弗里德曼,Milton Friedman),將香港奉為自由市場典範,其實是個美麗的誤會。香港政府強調的所謂「積極不干預政策」(laissez faire policy),不過是要為「只要法律容許,怎麼搞都可以」的經濟現實,提供刀槍不入的「金鐘罩」保護而已。

這是管治香港的一個「髒秘密」(dirty secret),曾蔭權沒有可能不知道。他既然不可以改變政府在一個嚴重向地產商利益傾斜的經濟體系中扮演的角色,又無法逆轉高地價政策,便應該在可能的範圍內盡量做到知進退、分輕重和明是非。他不僅要真的做到不偏不倚,還要毫不含糊地讓人看到他的不偏不倚。否則的話,香港就會陷於貧富對立、官民爭利的新階級鬥爭之中;而在這個弱肉強食的社會,不做捕食者(predator),就要做被捕食者(prey)。香港政府坐擁萬億儲備,誰不想分一杯羹?這樣一來,庫房和納稅人的金錢將會成為「在場者都可以參加的大抽獎」(free-for-all)。

一心要「做好這份工」的曾蔭權絕少談到道德,但一個沒有道德權威的領袖等於一個有嚴重傷殘的運動員——真正的優秀與偉大註定與他無緣。印度聖雄甘地從未在任何競選中當選,但是他改變了世界,並且啟發他人看見自己的潛能與價值。最終,他幫助印度自英國殖民地的統治中解放出來。台灣也有一個很好的例子:陳水扁從選舉中得到合法權威,卻在執政過程中徹底失去他的道德權威。

斷翅的歷史英雄主義

斷翅的歷史英雄主義 .林沛理
《赤壁》寫歷史而不寫人性,就像只有一隻翅膀,又如何飛得起來?



林沛理,《瞄》(Muse)雜誌主編,美國紐約Syracuse University香港中心客座教授,著有評論集《影像的邏輯與思維》、《香港,你還剩下多少》及《能說「不」的秘密》(次文化堂出版)。

 

池塘結冰了,野鴨子往哪裏去?一向陽盛陰衰、只有力而沒有美、只能予人以興奮、不能予人以啟示的香港電影,九七之後它的英雄都往哪裏去了?其中一個關鍵的答案:歷史。務實、理智而市場觸覺敏銳的香港電影人,回歸後紛紛從中國的歷史中擷取靈感,刻意在作品中加入恢宏敘事(grand narrative)的元素,藉以確認和彰顯香港已回歸中國的政治和文化身份。在這方面,張之亮的《墨攻》和李仁港的《三國之見龍卸甲》皆是顯例。陳可辛的《投名狀》在今年四月的香港電影金像獎頒獎禮上連奪包括最佳電影及最佳導演等八個獎項,更確立了一種「歷史化的英雄主義」(historicized heroism)已成香港電影新主體性的重要元素。

在這樣的環境下,吳宇森的《赤壁》自然令人屏息以待。吳宇森的好萊塢之旅也許只是一場「錯誤的冒險」(misadventure),但他作為香港電影英雄主義桂冠詩人(poet laureate)的地位仍然無可取代。他以《英雄本色》(八七年)、《喋血雙雄》(八九年)和《辣手神探》(九二年)三片,將警匪片的寫實、武俠片的浪漫與歌舞片的節奏結合起來,開創了一種風靡一時的電影類型——英雄片。從這角度看,吳宇森是將傳統與現代承先啟後,將東方與西方融會貫通的集大成者。

這再加上《赤壁》的製作條件和規模(耗資八千萬美金、集大陸、香港、台灣、日本的幕前幕後人才,並且得到中國政府的大力支持)塑造了各界對它的合理期望——希冀它會是香港回歸十一年後出現的第一部恢宏敘事的電影傑作、一部忠於今日香港人處境和時代精神的《英雄本色》。

這個期望最終落空,因為吳宇森畢竟只是吳宇森,而不是他最崇拜的黑澤明或者森·畢京柏(Sam Peckinpah)。吳宇森深受黑澤明、森·畢京柏以至馬田·史高西斯的影響是顯而易見的,但他從這些暴力大師中找到的,只是支撐他的美學和視覺風格的一些母題、素材和故事骨架。黑澤明將戰爭比喻為人的原罪,森·畢京柏以暴力反暴力,馬田·史高西斯寫暴力在現代生活中扮演的角色,在吳宇森的電影中通通化作燦爛的煙花和精采的舞蹈。除了他最好的作品《英雄本色》之外,他的電影的審美情趣屬於視覺上和感官上,多於戲劇性和主題性。一言以蔽之,吳宇森的電影好看而不耐看,因為它們缺乏發掘人性的深度和細緻的戲劇趣味。

他以前的電影,故事大都發生於子虛烏有的幻想空間,所以它們的戲劇性缺陷還不算致命,但當他在《赤壁》企圖把主角提升到歷史人物和民族英雄的高度,問題馬上就浮現出來。歷史是以政治上的勾心鬥角構成的,但《赤壁》裏面的主要人物,除了張豐毅飾演的曹操稍為有點人味之外,每一個都似乎籠在淡淡的理想主義的光輝裏。他們面對死亡而毫無懼色,只是站起身來,迎面走過去。這使得《赤壁》只有歷史的場景、背景和氣氛而沒有歷史的真實與質地。誠然,寫歷史而不寫人性,就像只有一隻翅膀,又如何飛得起來?

吳宇森無意探究歷史的真相與本質,因為歷史對他來說,只是一個戲劇處境。漢朝末年群雄爭霸的歷史,為他提供一個敘述框架,使他可以移花接木,將故事納入其歌頌男性友誼、展示暴力奇觀的慣常軌道。很明顯,今年六十二歲的吳宇森已經無意改變自己業已固化的拍片套路,或者嘗試從江湖向歷史挪移。

然而,任何對香港電影有深厚感情的人對吳宇森大概也不忍深責。的確,若在十五年前吳宇森拍罷《辣手神探》後就不再沾手電影,我們也只會感激他曾經存在過,並且給我們留下那麼多難忘的影像。作為電影作者,吳宇森最令人動容的是他對電影的熱情。無論何種題材,他總有辦法在上面留下鮮明的個人印記。看他的電影,你感受到拍電影(film-making)那種令人目眩神迷,樂不可支的興奮——那出人意表的剪接和蒙太奇、行雲流水的影機運動、手揮目送的場面調度,展示的正是在商業電影的範疇內,電影藝術的可能性。拍電影單純的樂趣在《赤壁》的某些場面變成了擋不住、沒法停下來(unstoppable)的影機運動(camera movement)——影片最後的二十分鐘幾乎可以用「無人駕駛」來形容,攝影機彷彿有了自己的生命和自由意志(free will)。這種狂喜有時甚至使影片的反戰信息變得言不由衷:在它最令人振奮的時刻,《赤壁》是對戰爭的歌頌(celebration)而非批判(condemnation)

政治公關師余秋雨

政治公關師余秋雨 .林沛理
余秋雨公關技巧如此神乎其技,就連西方「政治化妝師」也要自愧不如。



林沛理,《瞄》(Muse)雜誌編輯總監,美國紐約Syracuse University香港中心客座教授,著有評論集《影像的邏輯與思維——從張國榮的生與死到張藝謀的真與假》、《香港,你還剩下多少——香港例外主義之死》(次文化堂出版)。

 

余秋雨的《文化苦旅》、《山居筆記》、《霜冷長河》、《千年一嘆》和《行者無疆》我通通沒有讀過,但有一個很強烈的感覺是很了解這個人,知道他想用甚麼心計、謀略和手段來達到甚麼目的。給我這種感覺的,不是他在六月五日在博客上公開呼籲汶川地震中因豆腐渣工程而喪失子女的家長要「識大體、明大理」,不要被反華媒體利用。依我看來,這篇題為《含淚勸告請願災民》的文章,讓他「袒胸露肩」和「無所遁形」的程度,遠遠不及他在兩個多星期後在四川衛視一個名為《重建精神家園——余秋雨訪談錄》的節目中,就有關愁雲慘霧的汶川地震可以怎樣與喜氣洋洋的北京奧運「取得協調」的談話。

節目中余秋雨坐在一端接受四川衛視的女主持寧遠訪問。他說北京奧運可以用最漂亮的方式,弘揚最微弱生命呈現出來的尊嚴。以生命作為主軸,「五一二」與奧運就連接起來。他接著以說書人的口舌,非常生動地講述了兩個「真實的故事」:一個在地震廢墟中被救出的小男孩在病床上說出京奧的理念——「同一個世界,同一個夢想」;又把電視記者那個話筒當做奧運火炬。余秋雨用讚賞甚至歌頌的口吻說:「從廢墟裏面拯救出來的生命,期望的是奧運這樣精采的生命。」

之後余秋雨再侃侃而談他的第二個故事:另一個也是從災區中救出來的小男孩最崇拜劉翔。他在傳媒的安排下與劉翔通電話,祝福劉翔要跑得更快。果然劉翔又(在比賽中)取得好成績,在大家的歡呼聲中,他首先聽到的是那個小男孩的聲音。在用如此充滿電影感(cinematic)的方式把故事說完之後,余秋雨難掩一臉志得意滿之色地說:「你看,這麼巧妙的搭建了『五一二』與奧運之間的基本邏輯。就是生命,最微弱的生命和最精采的生命。生命微弱的起點和生命輝煌的高點,在幾個月之間快速的走完了。所以我說,在生命的意義上,二零零八是精采的二零零八。」

聽到這裏,我禁不住大聲說了一句:Bravo (好極了)﹗從來沒有聽過這樣慷慨激昂、感情充沛又詩意盎然的「公關辭令」(PR speak),更難以想像的是這套近乎無懈可擊的公關辭令竟然出自一個中國讀書人的口中。的確,單憑這幾句話,余秋雨就足以配稱今日中國首屈一指的「公關大師」(PR Guru),成為Hill & Knowlton和 Burson Marsteller這些覬覦中國市場的跨國公關公司重金羅致的對象。余秋雨公關技巧如此神乎其技,不僅在大陸可以傲視同儕,就連美國總統布殊的高級政治顧問羅夫(Karl Rove)一類的西方「政治化妝師」(spin doctor)也要自愧不如。

從這個角度去理解,那篇令人困惑的《含淚勸告請願災民》便完全顯得合情合理了。在一個專為京奧應付傳媒和包裝形象、對媒體的負面報道(bad press)避若蛇蝎的「公關大師」眼中,請願災民正在不自知地為國家和中央製造一場「公關大災難」(PR disaster),所以必須被直斥其非和嚴厲制止。

問題是一個德高望重的公共知識分子,為什麼一下子搖身一變成為一個善於對負面消息進行積極解釋的宣傳者和策劃人?為什麼一個博古通今的飽學之士,會願意用他的學問和才智,去「處理事實」和利用傳媒的「軌道」來影響公眾?在同一個節目中,余秋雨在談到文化人在地震之後有甚麼可以做的時候這樣說:「德國的大哲學家康德認為,最優秀的文化人、知識分子應該做的事情,是敢於在一切公共場合運用理性。」他引用康德,其實是要含蓄回應《含淚勸告請願災民》的批評者。他自喻為勸說受難親屬不要揹屍首走路的防疫人員,企圖疏導自然災害引起的「情感災難」。

以余秋雨的博學,他一定讀過薩伊德(Edward Said),也肯定對魯迅滾瓜爛熟。他們兩個不約而同地說過,知識分子應該站在底層的立場,向權力說真話,對權力做批判。他不可以只訴諸他的理性,因為經濟理性(economic rationality)也是一種理性,對某些人來說,它甚至是最高層次的理性。余秋雨長期高居大陸作家富豪榜的首位,也許並不是沒有原因的。

奧運建築與中國主體性

奧運建築與中國主體性 .林沛理    二十二卷二十九期 (2008-07-27)
「鳥巢」與「水立方」展現中國人的民族自豪感,但建築師和形式卻都來自西方。



林沛理,《瞄》(Muse)雜誌主編,美國紐約Syracuse University香港中心客座教授,著有評論集《影像的邏輯與思維》、《香港,你還剩下多少》及《能說「不」的秘密》(次文化堂出版)。

 

離八月八日開幕的北京奧運只有三個星期,全球華人最關心的,除了中國運動員的表現,就是中國人在面對世界、急於被國際社會接納的心理背景下會作一套怎樣的「自我表述」,以及這套自我表述會蘊含多少中華民族的主體性(subjectivity)。既然從凡爾賽宮到萬里長城到紐約的新世貿中心,大型、政府支持的(state-sponsored)建築計劃往往被領導人用作向世人表態或自我期許的「意向聲明」(statement of intent),也許我們可以從位於北京奧林匹克公園內的兩座龐然建築——形似鳥巢的國家體育館和又稱為「水立方」的國家游泳中心,窺見今日崛起中的中國的自我形象(self-image),以及它希望在國際舞台上投射的理想形象 (ideal image)。

如果天安門廣場是共產黨領導下新中國自信、自立和自給自足的象徵,那麼十里外的北京奧林匹克公園要宣示的,正是今日中國作為全球發展最迅速的經濟的雄心壯志。以其意念之新、想像之奇以及工程技術之先進,「鳥巢」和「水立方」皆堪稱當代的偉大建築。當今之世,除了杜拜之外,也許只有中國具備如此龐大的人力、財力和政治決心(political will)去開天闢地,在境內的地平線上樹立兩座如此驚世駭俗的陸標。

「鳥巢」的設計方案主體由一系列鋼桁架圍繞碗狀座席區編制而成,形似鳥巢,因而得名。它遠看像一座冰冷的雕塑,但其實一樑一柱皆有其建築和結構上的需要,而非只是製造視覺效果的粉飾妝扮。由打結金屬串成的弧形格子給人一種繃緊、甚至神經緊張的感覺;可是體育館頂部的中央卻是打開、沒有遮擋的。這外張而內弛、收放自如的建築結構,使「鳥巢」成為一座戲劇性豐富的體育館。在這個主會場舉行引人注目和充滿激情的奧運會開幕式和閉幕式,以及田徑和足球決賽等重大活動和賽事,可說是取得了形式與內容的結合。

與「鳥巢」相對而立的「水立方」,屋蓋和牆體的內外表面皆覆上類似鐵氟龍(Teflon)的半透明塑膠ETFE膜結構氣枕。國家游泳中心的面積接近八萬平方米,是全球最大的ETFE建築。然而它最匠心獨運的地方,是用建築的永恆和真實,去捕捉水泡的稍縱即逝和虛無縹緲。置身於「水立方」的主場館,就像在海底往上望一樣令人目眩神迷。

問題是這兩座象徵中國君臨天下的建築物,皆非出自中國本土建築師的手筆。當要向全世界言志的一刻來臨,中國選擇了做買方而非讓自己的建築人才在這個舉世矚目的舞台上亮相,並相信只要有錢,能買得到的東西自然不會差到哪裏去。結果北京的奧運建築未來色彩有餘而與傳統的交流、對話不足。這也許是因為新中國成立以來,總是橫眉豎目地要「革命」、要「打倒」,於是傳統與現代總是在互相傾軋、角力。結果現代與西方在今日的中國變成強勢和主流,就連由中國建築師負責設計和興建的數字北京(Digital Beijing),從命名到建築的元素、基調和主題也是盡力要迎合現代化和西方的旨趣、口味。毫無疑問,就建築的規模及野心而言,「鳥巢」與「水立方」均展現了中國人罕見的民族自豪感(national pride),但最大的反諷在於如此重要、向世人展示民族自豪的「意向聲明」,所用的措詞和字彙,卻從國際建築的奢華現代主義(luxury-modernism)中撿拾而來。

的確,「鳥巢」與「水立方」即使在構思與執行方面非常成功,但兩者皆是驚人地複雜的電腦設計產物,對目下的建築潮流自覺得近乎亦步亦趨。也許北京要向西方發出的訊息是:你懂得做的,我必會做得更好。 

這其實是一種缺乏文化自信的表現。一個民族的自信並非建立在與其他民族的比較上,而是來自一種對自身文化的價值和內涵的深刻領悟和實踐。我們口口聲聲要西方「弄懂中國文化」 (get Chinese culture right),但對自己的歷史、傳統和文化又有多少認識和認同?只希望北京奧運開幕禮的總導演張藝謀不會重蹈雅典奧運閉幕禮「北京八分鐘」的覆轍。

親疏有別的愚民政策

親疏有別的愚民政策 .林沛理
政府「派糖」爭取民心,往往弄巧成拙,製造新的矛盾,並導致社會進一步分化。



林沛理,《瞄》(Muse)雜誌主編,美國紐約Syracuse University香港中心客座教授,著有評論集《影像的邏輯與思維》、《香港,你還剩下多少》及《能說「不」的秘密》(次文化堂出版)。

 

任何略懂編劇之道的人都知道,當他們靈感枯竭、黔驢技窮的時候,只要加插一段追逐就可滿足觀眾(When in doubt, throw in a chase)。不知道香港特首曾蔭權及他的智囊有沒有學過編劇,但他最近的管治之道似乎是:一見形勢不對就派錢 (when in doubt, throw away some money)。他在立法會答問大會上,承諾申請一百一十億港元(約十四億美元),推行十項「紓解民困」措施,美其名是要幫助基層市民和中產人士面對通脹所造成的壓力;但政府等到立法會會期最後一刻才提出這些措施,究竟是要應別人還是自己的急,明眼人一看就知道。

問題是以「收買」的方式管治註定失敗。「派糖」作為一種收買人心、安撫民怨的策略往往會弄巧成拙(self-defeating),因為政府再多儲備和盈餘,也沒有可能收買所有人。於是,政府每派一次糖,就會親近一班人和疏遠一班人,製造一批受惠者和一批受忽略者。這不僅會製造新的矛盾和導致社會的進一步分化,更會「激進化」(radicalize)香港政治的文化、實踐和生態。原因是當政府放棄制定綜觀全局的策略性視野(strategic vision),而暴露了其政策的「反應型」(reactive)甚至「他人導向」(others-directed)本質,它便無可避免地會被民意和傳媒牽著鼻子走。既然「政府派糖」變成一個勝負分明的零和遊戲(zero-sum game),受忽略的人(the excluded)必定比受惠的人(the included)更勇於表達意見。結果,抗議政治(protest politics)大行其道,政府解決社會根本問題的能力江河日下,而市民對政府管治能力的信心亦不斷下降。

「花公帑買民望」固然不智,更愚不可及的是冥頑不靈地為「親疏有別」砌詞狡辯。曾蔭權說他心目中真正的「親」是親近市民,以市民的利益為先;「疏」是疏遠市民,以自己的政治利益為先。如此厚顏無羞地指鹿為馬、自打嘴巴,令人無法相信出自香港行政長官之口。值得深究的是為何一向善於計算、懂得隨風轉向的曾蔭權,竟像香港電影人那樣坐井觀天、閉門造車,視香港人如記憶力嚴重衰退、頭腦簡單的鄉愚笨伯﹖是它低估了媒體的力量、香港人掌握資訊的能力,還是我們一直高估了他的政治智慧和管治能力﹖可以肯定的是,曾蔭權要在這個資訊爆炸、媒體發達的全球化網絡時代實施有效管治,便要及早放棄他那一套在解釋「親疏有別」與「民望如浮雲」事件上令人看得目瞪口呆的愚民政策。政治是玩弄民意的把戲,只有最天真的人才會期望政府在每一件事情上都實話實說﹔可是說謊也有說謊的規則和技巧。政治領袖要慎言,因為他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有可能「像鬼魂一樣走來纏住他」(come back to haunt him)。曾蔭權兩年前說政黨的親疏有別,今日在民怨沸騰、飽受批評之際提出一套親疏有別的新解。那一個曾蔭權是真情流露,那一個是言不由衷,不是已經很明顯嗎?

老百姓並不是天生多疑的,他們大都願意相信執政者所說的話,美國心理學家占姆斯(William James)將這種人類容易相信宗教和權威的本性稱為「信的意志」 (will to believe)。問題是你要老百姓運用他們「信的意志」,那麼你說的話就算不是完全真實的(true),也至少是可信的(credible)。公共行政理論強調的,是政府的公信力(credibility),而不是它的誠實 (honesty),就是這個原因。

所以當一個政府在眾目睽睽之下說一個千瘡百孔、不堪一擊的謊言,後果可以是災難性的。它會直接影響政府管治的合法性(legitimacy),因為說到底,沒有人願意被比自己愚蠢的人統治。香港不少精英始終懷念英國的殖民統治,而無法接受中共政權,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是他們認為自己的智慧沒有受到尊重。共產黨的統治其實是一種精英統治,它的合法性建基於一種「黨永遠是對的」(The Party Knows Best)的精英思維。近年來中國人民生活的大幅改善為中國政府提供了最大的合法性,正因為它反證了黨這次是對的。從這個角度看,曾蔭權的管治能力不如大陸的共產黨│他沒有為香港人盡力爭取民主,卻一次又一次承認「人民永遠是對的」(The people know best)。

對書展的卑微請求

對書展的卑微請求 .林沛理
對香港書展只有一個卑微請求:在寬廣場館留一寸空間,讓愛書人把書拿上手翻閱。



林沛理,《瞄》(Muse)雜誌主編,美國紐約Syracuse University香港中心客座教授,著有評論集《影像的邏輯與思維》、《香港,你還剩下多少》及《能說「不」的秘密》(次文化堂出版)。

 

剛結束的書展能否視為香港一年一度的文化盛事,大有討論的餘地,但毫無疑問地,它為入場人士提供了一種典型的、精髓的香港經驗,那就是與成千上萬、為同一目的而來的陌生人摩肩接踵的擠擁經驗。

擁擠是香港生活與香港經驗的主要元素:從上班下班的繁忙時間擠巴士和地下鐵,到在假日萬頭鑽動的旺角、銅鑼灣和尖沙嘴擠酒樓、商場和戲院。買樓、看病、註冊結婚、娛樂消費、為孩子找學校,通通要在兵荒馬亂、人頭湧湧的情況下進行。生活在香港,似乎去到哪裏都是人,固然是因為香港地小人多,而人口的分布又極不平均;但另一方面也反映了香港作為一個高度發展的資本主義社會的特點和單向性。

將有獨立思考能力的個體(individuals)變成隨波逐流、人云亦云的消費群(consuming masses),是資本主義的鬼斧神工。香港人喜歡隨大流、跟大隊,一窩蜂地做同一件事,跟資本主義內在的支配性本質有莫大關係。資本主義制度作為一種能使自身永久存在(self-perpetuating)的制度,擁有的是創造潮流與虛假需要,以及「召喚」群眾的能力。

翻開《單向度的人》(One-Dimensional Man)一書可發現,馬爾庫塞用「虛假需求」(false needs) 這個概念,解釋企業界和資本家怎樣利用產品的供應和宣傳以及廣告和潮流,來支配大眾的消費、行為,甚至喜惡和愛恨。所謂虛假需求,就是那些被大企業和資本家有組織、有策略地釋放給民眾的需求。這些需求的滿足給予我們一種虛假的幸福感和滿足感,並慢慢扼殺了我們對社會現實的關注。

馬爾庫塞筆下的「單向度的人」,就是那些完全受廣告與潮流支配,以滿足虛假需求為生活目標的人。

馬爾庫塞認為,虛假需求是資本主義的「生命力」(life force):它帶動生產和消費,創造就業,促進經濟發展。簡言之,虛假需求以及它的滿足,是驅動資本主義社會持續運作的基本能量。

狡猾的商人透過無孔不入的廣告、宣傳和包裝,以及傳媒的推波助瀾,將虛假需要當成「非擁有不可之物」(must-haves)推出市場。缺乏警覺性的大眾不但沒有覺得自己被剝削和被操縱,反而以為有關的產品和服務完全符合他們的需要和利益。法國哲學家阿爾杜塞(Louis Althusser)把這種大眾對主流意識形態的內化和不假思索的服從,稱為「召喚」(interpellation)。

以香港書展為例,每年越來越多的香港人就像執行嚴格指令一樣排隊入場,但他們有否想過書展究竟滿足了他們甚麼需要,而這個他們「得到」的書展又是否他們「應得」的(did they get the book fair they deserve)?

書展提供的經驗,是否應該在本質上與看電影、逛年宵市場或工展會有所不同?是不是香港人體驗盛事的能力,已經狹窄和貧乏得無法跳出擁擠的範圍之外——就像部分的本地傳媒,彷彿不知閱讀為何物,不拍攝場館的水洩不通,不報道書商的貨如輪轉,就沒有關於書展的故事可講。

耶魯大學教授布魯姆(Harold Bloom)說過,閱讀最大的功用是幫助我們善用孤獨(the wise use of solitude)。閱讀不是要「殺死」時間,而是要學習怎樣跟時間做朋友。從這個角度看,我們抱著趁墟和看熱鬧的心理去書展,與所謂「理想的閱讀狀態」正好相反。當然,書展是一盤大生意,牽涉其中的不僅是入場人士的需要和興趣,還有參展書商的利益甚至生計。一個讓人「進入理想閱讀狀態」的書展又何來主辦商和參展商?其實我也不是不食人間煙火至此,對書展我只有一個卑微的請求:在寬廣的場館留一寸之地,好讓我們這些愛書、惜書和讀書的人可以好整以暇地將書拿上手翻閱甚至細讀。這是不切實際的要求嗎?

本地一家在中環、金鐘和尖沙嘴都有銷售點的大型影音產品零售商就像任何私人企業一樣唯利是圖,但它除了在最當眼處售賣最流行、最暢銷的產品以外,還騰出了空間賣古典音樂和爵士樂的唱片。你可以花一個下午在那裏聽你喜愛的唱片而不會受到滋擾。香港書展也有一個「讓人隨意入內體驗閱讀新感受」的「書意Caf」,但這個Caf設於書展的場館以外,位於通往金紫荊廣場出口的旁邊。這算不算是一種真情流露?■

自由香港的藝術見證

自由香港的藝術見證 .林沛理
只有相信自己從靈魂到肉體都十足自由的人,才可以畫出《奔向光明》這樣的作品。



林沛理,《瞄》(Muse)雜誌主編,美國紐約Syracuse University香港中心客座教授,著有評論集《影像的邏輯與思維》、《香港,你還剩下多少》及《能說「不」的秘密》(次文化堂出版)。

 

在有關所謂「香港性」、香港經驗與香港的主體性於九七回歸後是否被蠶食的論述中,不識廬山真面目的往往就是身在此山中的人。

長久以來,香港人視自由如陽光空氣般理所當然。這種將思想上的自由和行動上的自由當做天賦的心態(sense of entitlement to freedom),給予香港人一種敢於嘗試、大膽創新的冒險精神,一種香港式的破格(Hong Kong license),為香港在文化上的自我書寫和經濟上的屢創奇蹟提供雄厚的精神資本。

可是自由與香港這至為重要的關係,在本土的香港論述中總是被淡化,甚至完全忽略;真正說到點子上的反而往往是清醒和心存感激的旁觀者。去年,文化思想家余英時在香港電台製作的《傑出華人系列》中,回想他在一九五零年由深圳到香港時,說他一跨過羅湖橋,就覺得「忽然頭上鬆了」。他說他在香港的生活「真的自由,無拘無束」,又將他的自由思想歸功香港,說倘若不是在香港成長,日後便不會敢想敢做很多事情。他更苦口婆心地提醒香港人,不要丟掉自由這「好東西」。

這「好東西」被丟掉了多少,以及是如何被丟掉的,當中又涉及甚麼各式各樣的抵抗與妥協,正是理解九七後香港人的身份危機與香港文化藝術創作的一個關鍵。舉個例,吳宇森的《赤壁》被大陸的學者和網民狠批為沒有歷史常識,但若從香港本位主義的角度看,這正反映了香港創作人怎樣苦心孤詣地嘗試擺脫歷史的鐵律(iron law)與邏輯,從而重新肯定自由這香港人的核心價值。在這個意義上,《赤壁》在歷史與想像、真與假、虛與實之間無法協調的深層次矛盾,其實反映了香港人在九七後既想被國族擁抱,又怕被擁抱得太緊以至窒息的心理掙扎。

另一方面,如果我們今日確認自由為香港性的關鍵,便不難循此途徑,重新發現在各個藝術領域上足以體現這種香港性的具代表性,甚至定義性的作品(definitive work)。在香港電影之中,我們在王家衛、徐克、吳宇森以至周星馳的作品中可以輕易找到很多例子。我對繪畫的認識不深,但一幅最近由香港郵政用作首日封的作品,卻一看就令我想到香港,想到自由。

林文傑這幅畫題為《奔向光明》,再配合香港迎奧運的主題,可能會被誤以為是應景之作。其實這幅畫完成於上世紀八十年代,林文傑創作此畫的目的,明顯是要抒懷言志而不是贈慶。這也是此畫最難能可貴之處——它展現了作者強烈的個性,以及他對繪畫作為視覺藝術的現代性與香港性的深刻理解。

林文傑以創立折光畫而聞名國際畫壇,但《奔向光明》那種綜合性的立體風格、對當下之真實的追求,以及由整體分裂出來的躍動感,卻處處令人想到畢卡索最喜歡用的「移動視點法」。傳統繪畫的美學觀點是模擬外物,美術的術語叫外物的「再現」(representation)。用這種方法畫馬,便要將馬畫得越真、越像才好。

可是林文傑畫馬,匠心獨運之處卻在於一方面以細緻的觀察,將馬或「馬」這個字的形狀與線條生動、鮮活地描繪出來;另一方面,又將他從不同視點所看到的,或者是心目中對馬的不同印象,都組合在同一畫面上。此畫面上的馬的形象是模糊的,甚至可說是變了形(disfigured)或者在瓦解之中(disintegrating),可是卻一如脫疆野馬般充滿躍動奔馳的感覺。的確,看《奔向光明》這幅畫,最好是站後一點看,然後再閉起雙目用心眼再看一回。在中外古今以馬為題的畫作中,少有像它那樣能同時捕捉到馬作為一個客觀存在的外物(physical object)與作為一個存在於腦海中的意象(mental object)的神韻。

這所以用林文傑這幅作品做香港迎奧運的首日封可說是非常恰當。在這個意義上,就像金庸的武俠小說、周星馳的無厘頭文化與王家衛的《重慶森林》,《奔向光明》的天馬行空,體現的是香港人一生與自由談戀愛、視自由為不可或缺的生存條件的獨特心態。只有一個相信自己裏裏外外、從靈魂到肉體都十足自由的人,才可以畫出《奔向光明》這樣的作品。這是香港自由的藝術見證,值得香港人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