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July 2, 2009

誰也不可以活兩次童年 .林沛理


傑克遜的悲劇是失去界限感,要超越種族、年齡和生理限制,但沒人可以活兩次童年 。



林沛理,文化雜誌《瞄》(Muse)主編,《信報》及《南方都市報》專欄作家。著有評論集《影像的邏輯與思維》、《香港,你還剩下多少》及《能說「不」的秘密》(次文化堂出版),最新的一本書是《破謬.思維》(天窗出版)。

 

世 界就以這樣的方式完結,不是轟轟烈烈而是婆婆媽媽(This is the way the world ends. Not with a bang but a whimper)——這是大詩人艾略特(T.S. Eliot)的感嘆,他看到凡夫俗子到死一刻都無法擺脫平庸的咀咒(the curse of the ordinary)。正因如此,一個顛倒眾生、在舞台上發射萬丈光芒的巨星猝死,我們在震驚之餘,總會覺得那不失為順理成章的事情。在定義上,巨星的一生 必然比我們所經歷和熟悉的豐富、多采多姿,富戲劇性甚至傳奇,才配得上「larger than life」這個形容詞。這所以作為他們生命的最後一幕,巨星的死必須超越陳腐、遠離俗套;也唯有如此,他們的生命才會取得文化符號(cultural icon)的完整意義和指涉功能。從華倫天奴到占士甸到希夫烈達(Heath Ledger),從阮玲玉到李小龍到張國榮,死得轟轟烈烈,至少神神秘秘,已經成為中外古今的巨星獲致不朽(immortality)的不二法門。

對於六歲就出道,從小就被認為「與偉大有約」(destined for greatness)的邁克爾.傑克遜(港譯米高積遜,Michael Jackson)來說,如果他的暴斃,能夠將他從聲名狼藉和寡廉鮮恥(infamy)中拉出而投擲於不朽,他應該會含笑九泉。

眾 所周知,傑克遜是個拒絕長大的大孩子(man-child):他最喜愛和小孩子一起逛玩具店和買玩具,他建造夢幻樂園(Neverland),自比為小飛 俠(Peter Pan)。這當然是基於一種補償心理——他希望尋回失落的童年、童真和童心。問題是,沒有一個人可以過兩次童年,連流行音樂之王、史上最出色的表演藝人也 不可以。

在這個意義上,傑克遜仿如《大亨小傳》(The Great Gatsby)的蓋次壁,只是他窮一生精力試圖取回的不是他的愛情,而是被奪去的童年(reclaim his childhood)。當根據小飛俠故事興建的夢幻樂園在一九八八年落成時,他的夢似乎近在眼前,伸手可及。他不知道的,是他所追求的早已被丟在背後—— 一個離他老遠老遠、他永遠也回不去的地方。

傑克遜的悲劇,是失去了最基本的「界限感」(sense of boundary),企圖用舞台的技巧和魔術(stage craft and magic)去應付生活。他要超越種族、膚色、年齡、體能和生理的限制,於是不斷去整容、漂白和服藥,甚至睡在一個氧氣房中,以為這樣可以令他活至一百五 十歲。這種介乎天真與無知的未經世故(naivet赌),可能來自一個在舞台上呼風喚雨的巨星(自以為)無所不能的感覺(sense of omnipotence);但在一個犬儒、口不對心、一切都講求形象和包裝的社會如此義無反顧、表裏如一地相信自己自我改造的能力(capacity for self invention),即使是一種壞信念(bad faith),也終究令人感動。

世人為傑克遜的舞步所傾倒,並稱他 為舞台的王者;其實米高積遜在舞台上的神奇魅力(charisma),並不只是因為他懂得怎樣扭動身體。原籍俄國的一代編舞家巴蘭欽(George Balanchine)常常鼓勵芭蕾舞的觀眾「看音樂、聽舞蹈」(See the music, hear the dance),用在傑克遜的歌舞就最恰當。他每一次的演出,不管是在舞台上還是對著攝影機,都彷彿把所有的熱情都傾瀉而出,將歌、舞、人三者合而為一。難 怪對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成長的X世代來說,傑克遜的地位根本無可取代。這一代人沒有自己的革命和抗議運動,沒有明確的文化身份,有的只是零碎的歷史記憶。

然 而,在傑克遜的身上,他們重新發現了「自戀的激情」(the ecstasy of narcissism) 。這個常常穿著軍服的黑人不是要上戰場或者搞革命,但音樂一響起、身體一扭動,就自然處於狂喜的狀態。嬰兒潮一代崇拜學運、反戰和搖滾樂英雄,高呼 「Make love, not war」(做愛吧,不要打仗)。X世代因為有了傑克遜的音樂和舞蹈,也可以同樣理直氣壯地大叫:「Make music, not love or war」(唱歌跳舞吧,不要做愛和打仗)。■